彝族巫师和他们的“驱鬼”故事

  • 2008-03-30 16:04:26   来源:   评论:0 点击:
  •   这些不懂汉文却深有智慧的彝人毕摩们,在看似古老滑稽的作毕中,向天索要真理,将他们灵魂的浅吟低唱带到这个喧哗的现代世界在为病人治

  这些不懂汉文却深有智慧的彝人毕摩们,在看似古老滑稽的作毕中,向天索要真理,将他们灵魂的浅吟低唱带到这个喧哗的现代世界
在为病人治病的过程中,曲比拉各常承受着巨大的心理压力——病人付出了羊、猪、鸡作为牺牲,如果病没有治好,病人家属要骂,自己的恶名就会四处传播。常常有人对他恶狠狠地说,如果你治不好病,你就是骗吃骗喝的人,如果你治好了,你就是阿苏拉则(彝族古代伟大的毕摩,法力高强),我们会到处传播你的美名

我觉得很奇怪,问,大巫师为什么连报酬为一个鸡蛋的工作也要做。曲比拉各说:只要有人找你,只要有时间,就必须为他们服务

在调解家支、邻居的纠纷中,曲比拉各觉得自己的意见越来越难以得到理解和执行,而为了钱财,很多人把祖先的教导抛到了脑后。曲比拉各感觉自己离开真理的源泉也很久了,有必要把点点滴滴的真理记录下来,给自己和人们提供一个思想的纪律,帮助身边的社会重新恢复平静

驱鬼实录(详情请阅读内文):

病人是尔史的女儿乌娘,半个月前她的背部十分疼痛,到了3天前一吃东西就呕吐。尔史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,曲比拉各把作毕的地点选在东面山坡上的松树林中。在松树林里用石头架好锅,山羊拴在锅边的松树下,大家开始找柴火……

泥人捏好了,是四个害人的鬼,都有名字:德斯德尔,德洛德昌,德布尔色珠,德噢列;草人也扎好了,也有一连串难记的名字;用竹片做的供鬼玩耍的竹笛、红伞也做好了……

乌娘蹲在地上,曲比拉各一边拿树枝轻轻地打她的背,一边念念有词,还朝她身上喷水。让人惊讶的是,曲比拉各边念经还边咧嘴笑,不时停顿下来和其他人说笑几句,一点也不严肃……

整个仪式持续了4个多小时,最后一个环节是把一块画有星、月、鬼和各式武器的木板用草绳捆着,远远扔到草丛里。只是了解了作毕的大意:做玩具娱乐鬼,杀羊子、炒荞麦给鬼吃,给恶鬼说好听的话,采取种种手段把鬼从病人身体里面哄骗出来,骗到那几个泥人身上,然后再进一步骗鬼……整个驱鬼过程可以汉语的两个字准确形容——“哄鬼”。“哄完鬼”,曲比拉各把山羊的蹄、皮、肝、尾装在一个尿素口袋里,高高兴兴地回家了……

《南方人物周刊》特约撰稿 朱勇钢

\


2004年的“五一”劳动节,我来到四川省美姑县城。这个彝族人口占总人口98%的大凉山腹地,起初并没有给我带来陌生文化中的兴奋感——崭新的城市广场在卖彩票,火柴盒式的现代楼房、店铺在水泥街道边鳞次栉比。从群山里涌来的包头帕、身披查尔瓦(纯羊毛织的披风)的男人和穿着精细手工刺绣衣裙的彝族女人们,像成都火车站货运处的大小包裹,密密麻麻地堆在大街小巷。

对异族文明的好奇心没能得到满足,但我听说,这个16.8万人的彝族聚居县,有6850名毕摩(掌握着彝族的古老文字和书面文化的巫师)正活跃在群山之中。如果能寻访到大凉山最著名的毕摩,他会不会用神秘世界的知识来告诉我关于世界、人生的终极意义呢?

美姑县毕摩文化中心的同志向我推荐大毕摩曲比拉各。除会理、会东、德昌、盐源4县以外,大小凉山15县都流传着曲比拉各的名声,都以请他作毕为荣。

他是大小凉山地区活动范围最广的一名毕摩。


作毕是为了生活


从距离县城30余公里山脚下的公路边陡直朝上登攀,约七八个小时后,终于到了曲比拉各家。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(后来知道是曲比拉各的妈妈)说,曲比拉各放羊去了,太阳落山时才回家。

鼎鼎有名的彝族大巫师放羊的消息让我感到一阵失落。原以为,汉区地位显赫的和尚和道士一般都栖身在金碧辉煌的庙宇里,神清气闲地等待着达官贵人登门拜访,照此推理,大毕摩也应如此吧。然而,眼前狭小的木屋和简陋的生活、生产用具却令我诧异:木屋是汉代中原地区穿斗斗拱式的结构,没用一根钉子,房屋部件全用木楔相接。室内面积不足80平米,在屋外还搭有一个很窄小的偏房。黑暗的屋里没有床、桌椅、板凳和窗户,最显眼的家具是一个装粮食的大木柜和一个石制的火塘。

一个多小时后,曲比拉各回来了,一个满额皱纹、面色古铜、笑眯眯的老头,刚回家就忙着扫地、生火、煮饭,俨然模范丈夫的样子。

我来到了这个日思夜想的地方——我曾以为无所不知的大巫师的家中,此刻,他拿着扫帚扫地而不是骑着扫帚飞翔。我曾渴望奇异、神圣的故事,却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掉入了真实的巫师生活之中。

第二天吃过早餐,曲比拉各把一个大木箱搬到院坝里,把裹好布套的毕摩经书(以经文的形式记载着彝族传统文化的经书)一卷卷展示给我看,我这才开始相信他是一个毕摩。可是大毕摩为什么还要辛勤地劳动呢?

曲比拉各只会说一个汉语词汇——“汉嘎”(汉人),这也成了我此后几天无法摆脱掉的名字。看完经书,曲比拉各开始和我闲聊。

——我们毕摩有三大追求:一是知识,二是子孙兴旺发达,三是财富,财富越多,人越有满足感。9年前我在成都生活过一个月,是西南民族学院请我去帮助研究古彝文。坐火车去,看到成都的繁华,又坐飞机回来,我简直不想在山里生活下去了。

我为什么当毕摩呢?还不是为了吃,为了生活。有声誉的毕摩在作完毕后可以牵猪、牵羊、牵鸡甚至带着银子(至今大凉山地区还有彝人用银锭作为货币)回来,收入比一般的农民多,收入高就意味着社会地位高。如果儿孙不当毕摩了,那将是家庭的耻辱,意味着家庭的衰落。我家祖祖辈辈都是毕摩,到我已经是45代了,我的三个儿子都是毕摩。

曲比拉各告诉我,他一年至少有200天在外面作毕。今天因为是蛇日,日子不好,所以没有人请他作毕。

我问曲比拉各,如果你的孙子考上大学在城里当了干部,你会不高兴吗?曲比拉各笑了,说:当干部比当毕摩还好,地位还高,只要家里有人继续把毕摩传下去就行了。

上山的第三天早上,一个叫做沙马卓格的邻居拿着一个鸡蛋来找曲比拉各占卜。曲比拉各盘着腿、非常认真地查看碗里鸡蛋清絮状物的形状,最后告诉沙马卓格,先去县人民医院治疗,治不好再来找他作毕。

占卜完毕,这个鸡蛋留下了。我觉得很奇怪,问,大巫师为什么连报酬为一个鸡蛋的工作也要做。曲比拉各说:只要有人找你,只要有时间,就必须为他们服务。比如说,今天有个人先找我,用鸡作毕,我答应了,我的报酬只是一只鸡;接着又有人找我用羊作毕,我的报酬是一只羊。如果我嫌弃鸡而取羊,嫌贫爱富的坏名声传出去以后,我以后连鸡都吃不到了。我们彝人的毕摩,就像你们汉族的“雷锋”,人们的生活遇到困难来找你,就必须要去,不管路近还是路远、白天还是黑夜、报酬多与少。在彝人中,毕摩是非常受尊敬的。解放前,黑彝(彝族社会中的奴隶主贵族阶层)来了,毕摩如果坐着可以不起身迎接,因为彝人的文化知识全部在毕摩手里。

曲比拉各接着说:只要我还活着一天,就不能停止作毕。除非,身体虚弱到走不动路了。我的爷爷和父亲80多岁的时候还在作毕,我才57岁,工作的时间还长着呢。

神人鬼共居的村庄

在不出门作毕的日子,曲比拉各就为邻居们占卜或者选日子。彝族人最讲究日子:鬼哪天在哪个地方要请他算,走路好回避;哪天过彝族年、哪天结婚、哪天下葬要请他算;探亲、修房子、拆房子甚至过年期间哪天倒锅烟灰也要选日子。

在这个800余人的小村庄里共有15位毕摩和1位苏尼(不识文字的职业驱鬼者)。苦火莫村的人认为几乎一切坏事都是由鬼造成,如打架斗殴、意外死亡、疾病、等等。一般认为,人如果正常死亡如老死、战争死等,死后会回到祖先居住的地方去,那里水草丰茂、牛羊成群、人们相亲相爱、生活无比幸福;如果是意外死亡,人的灵魂就会变成鬼,逗留在生人居住的地方。因为这样的观念,彝人不怕死,也不怕鬼,只害怕非正常死亡,在丧葬仪式上他们总是谈笑风生。

第五天,我终于等到了观察曲比拉各作毕治病的机会。

病人是尔史的女儿乌娘,半个月前她的背部十分疼痛,到了3天前一吃东西就呕吐。尔史家是村里最穷的人家,平时吃土豆都要靠亲戚接济,这次作毕用的牺牲是一只山羊,价值170元,还是借的。曲比拉各说,作毕一般都是用绵羊,但他们家穷只好将就用山羊了。通过鸡蛋占卜,曲比拉各把作毕的地点选在东面山坡上的松树林中。

乌娘脸圆圆的,只有18岁,沉默寡言,脚上的黄胶鞋破了多处都用白线缝着。除病人以外,女人是不能参加作毕仪式的,因此乌娘的两个堂兄和她父亲成为了此次作毕的帮手。

在松树林里用石头架好锅,山羊拴在锅边的松树下,大家开始找柴火。青翠的松树林里,微风轻拂,人人脸上带着神秘的微笑又全都轻言细语,作毕现场的气氛轻松得让人惊讶,好像在做游戏。曲比拉各一边取泥土和水捏泥人一边说:现在找柴火真难。对面山坡上有一堆柴火,不知道是哪个的。一个小伙子说:肯定是你的,你是个小气鬼,舍不得拿出来用,还害得我们到处去找柴。曲比拉各说:就算是我的,难道我还要给你吗?我天天给你们作毕还不够吗?曲比拉各看上去很喜欢和人开玩笑,他又指着在松树上扳树丫作柴火的乌娘说:可惜了一只羊子,她身体那么好还可以爬树,哪像有病的人。

在你来我往的唇枪舌剑中,泥人捏好了,是四个害人的鬼,都有名字:德斯德尔,德洛德昌,德布尔色珠,德噢列;草人也扎好了,也有一连串难记的名字;用竹片做的供鬼玩耍的竹笛、红伞也做好了——乌娘看到用红线缝伞,心疼地说:那是我缝衣服的线啊,可惜了;一大锅水也烧开了;接着,极其繁琐的驱鬼仪式也开始了。

乌娘蹲在地上,曲比拉各一边拿树枝轻轻地打她的背,一边念念有词,还朝她身上喷水。让人惊讶的是,曲比拉各边念经还边咧嘴笑,不时停顿下来和其他人说笑几句,一点也不严肃。山羊在被宰杀之前被人抱起在乌娘头上左边绕3圈、右边绕3圈,最后让乌娘和山羊嘴对嘴(无接触)好一会,很滑稽的动作。然后当着心脏一刀捅死,山羊迅速被剥皮,被分解为若干个部分。

整个仪式持续了4个多小时,最后一个环节是把一块画有星、月、鬼和各式武器的木板用草绳捆着,远远扔到草丛里。面对如此繁复的仪式,我最后一头雾水,只是了解了作毕的大意:做玩具娱乐鬼,杀羊子、炒荞麦给鬼吃,给恶鬼说好听的话,采取种种手段把鬼从病人身体里面哄骗出来,骗到那几个泥人身上,然后再进一步骗鬼,说某个地方举行婚宴有酒有肉吃,某个地方在进行克哲(彝族的辩论赛)比赛非常好玩,等等,并告诉鬼行走的路线,最后把鬼骗到一块雷击过的写满咒语符号的木板上,用草绳捆上,扔得远远的。整个驱鬼过程可以汉语的两个字准确形容——“哄鬼”。

“哄完鬼”,曲比拉各把山羊的蹄、皮、肝、尾装在一个尿素口袋里,高高兴兴地回家了。在回家的路上,曲比拉各还顺便停下来讲述毕摩与医生之间的关系:作毕是需要一定经费的,如果他们不相信我又何必浪费钱财呢。如果我治不好病,我又怎么会成为公认的大毕摩呢。我承认医生能够治好病,所以我有时候为病人占卜——到底是先看医生还是先作毕。但是医生治不好病的时候很多,这时候病人就只有找毕摩了,难道让病人等死不成。而且在我们山上的人穷,没有钱治病,与医院相比作毕还是要便宜一些。而且找毕摩很方便,每个村都有,比医生多得多。

看完曲比拉各的这次作毕仪式,我真是哭笑不得,原来保存最完好的巫术文化竟然如此诙谐和生活化,脑海中神秘严肃的巫术概念被击溃得无影无踪。 

 

相关热词搜索: